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轮回【古风父子向】

汝之一生,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亦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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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岁那年,父亲授我方术。方士一门艰深晦涩,比道家术法更要难懂,又需天生灵气,祖祖辈辈传下来到我,已经没有了旁的师兄弟。 

我仍记得那年,小小的我跪在堂前,稽首叩头都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父亲端坐着唤我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良久声音低沉道:“顾允之,汝之一生,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亦不得解脱。”

当时年纪太小,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只是遵着父亲教给我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叩首,道,见过师父。

这一生就此而始。

明星北斗,脚闭千里,六甲反张,不避祸央。咒文配着指诀引导全身气劲流转,我幼时总是不得要领,常常搞得全身酸痛却是徒劳无功,累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而父亲则总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我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等我觑着他的脸色不敢再出声了,便用手中的细木棍敲敲我的腿,要我重来一遍。

那时候终究是年幼,因着惧怕父亲便一遍一遍地重复,右手施咒的二指常常要累到不能打弯,才会让面前的小石头按着我的意愿挪动小小的一段距离。而父亲也不总是严厉,看我终于有了成果,也会笑着揉揉我的头发,带我出门去买街上香甜的麦芽糖。

那时候懂不得别的,觉得只有学这些才能有麦芽糖吃,不学又肯定会挨打,两相比较,还是自己用红肿的掌心擦干净眼泪,努力忍着抽噎继续去背艰深复杂的咒文。

青龙避万兵,白虎避不祥,朱雀避口舌,玄武避万鬼,黄龙伏魔。

随着我年岁渐长,相应的咒文也越来越难。我还在为终于能自如地驱使手边事物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父亲已经将更一步的内容整理出来,命我立于院中,神交万物。

万物有灵,我祖上创立的方士一脉,便是要与万物灵蕴沟通,从而以达到解世人之厄的目的。只是这如何是容易之事,我一手掐诀立在阳光下,不多时就出了一身汗。

年少时涉世不深,总是心浮气躁难以静心,越念咒越觉得烦心,就越发记不住拗口的咒文,父亲起初还会提点两句,后来见我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就也停了,冷冷地抱着胳膊盯着我。

我不由得便掉了眼泪,委屈得不行,从袖子里掏出父亲给我的一叠记着咒文的宣纸就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随手扬在风里,像是一群翩然的白底黑花的蝴蝶。

父亲的黑色眸子像是深邃的古井,我被他瞪一眼只觉得遍体生凉,无所遁形。可错已铸成,不由我此时再来感到后怕。

父亲一再教导我,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是我长了十几年,受的最厉害的一顿打。父亲将我踹倒在院子里,那根细木棍在我身上留下尖锐的疼痛。我狼狈地在地上翻滚着,遍身都出了黏腻的汗湿透了衣衫,将院子里的薄尘浮土尽数蹭在身上。

我从院子这头滚到院子那头,父亲给予的疼痛却仍然分毫不差地落在我身上。背上臀上腿上,疼痛已经连成一片,我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只能缩着身子哭着说不敢,额头在地面上磕出红肿的鼓包。

最后陪我长起来的那根细木棍断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最后凌厉的一下抽得声音都卡在嗓子里,良久才能哑着嗓子道一句疼。

我终究是修习方术,体质较普通人要强上那么一些,一顿劈头盖脸的责罚下来神智还是清醒的,右手食中二指哆嗦了许久,才在父亲的注视下比在唇边,左手掐诀将一地的宣纸碎片清理干净。

那一整个晚上我都没能睡觉,只跪在小几旁将那条条咒文默出来,右手因为疼痛一个劲儿地哆嗦,在白纸上溅上星星点点的墨迹。父亲从院子里折了梧桐柔软的枝条,哪里不对便毫不留情地抽下来,我听见破风声便不由得一抖,却终究是含着眼泪一条一条默出来,泪水落下来打湿了宣纸,干透了只留下斑驳的圆形褶皱。

等我终于搁下笔,已经是天光大亮。父亲也是一夜未眠,坐在我身边翻看着我默出的咒文,然后伸手擦了擦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声音清淡:“顾允之,我允你睡一上午,下午仍是要继续的。”

方术之难处,之一便在于它需日日练习,不可间断。我那时候便在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学这个,只是还没有勇气问出口。

 

某天父亲被人请去驱鬼,只留我一人在家里。隔壁罗琪知我今日无人约束,约我上街去寻个乐子,我纠结半晌,到底是将还未背熟的咒文放下,换了衣服随他去了。

罗琪带我进了所谓万花楼,看着我露出满脸捉摸不透的笑意:“顾允之,这里可是人间极乐之地。”

莺燕成群,脂香粉甜。父亲从不许我踏足这种地方,说我若敢有这个胆子,便亲手断了我的腿。我踌躇着不敢进门,却被罗琪拉进了某个上好的包间里,倒了酒,对我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我被罗琪强灌了两杯酒就已经有些糊里糊涂,看他翘着腿依在软香温玉之中,半透明的玉质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晕开层层的波纹,想想自己便觉得羡慕而委屈。

我不求这样放浪的生活,只求能和普通人一样,一样看书习武,寻欢取乐。

我和他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就要一遍一遍背诵那些拗口的咒文,要不断地重复繁复的结印指诀?

为什么是我呢。

我第一次喝醉,被罗琪踉踉跄跄地弄回家,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父亲宛若结了霜似的脸。罗琪怕的要死,把我一扔自己跑回了家,我晃了晃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父亲随风飘扬的黑色长发,不知怎的竟笑出声来。

代代相传的方术,想必父亲也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吧?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一日日重复这样的时光重复你走过的路,就像是跳脱不开的轮回。

父亲凝眸盯了我半晌,一言不发提起我的衣领将我掼倒在院中的一口水缸旁边,手掌一翻,便有水从缸中腾起,将我一身浇得湿透。我打了个激灵,就看着父亲在我面前俯下身来,一双凤眼里看得出几乎凝成实质的怒气:“醒酒了没?”

我撑在地上的胳膊受了寒似的哆嗦个不停,便自暴自弃地松开,任自己瘫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漫天的星子在夜幕下熠熠生光,我却只觉得前路黑暗,没有方向。

父亲抬脚踹在我腰侧,冷声道:“我对你说过没有?饮酒过量会影响灵力流转,你是想废了自己的这条路吗!”

我吃痛蜷起身子,无力地转头看着父亲,轻声问他:“父亲,我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真的很累啊。

父亲愣了一下,轻轻地闭了闭眼。他蹲下身子,伸手将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在脑后,语气仍然是清淡的:“顾允之,汝之一生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亦不得解脱。”

这是一生的命数。

我混混沌沌,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良久才在脑海里拼凑起这样的字眼。他说顾允之,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宿命。

无可违背。

 

那十几日里,我一直不肯和父亲说一句话。他叫我练习我便一遍一遍地吞吐三光,做得懈怠被踹上两脚,也只咬牙忍着。

后来父亲对我说,我那时看他的目光让他觉得悲哀。

我们从来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志,而是为了某个未知的理由降生在这个世上。这个理由在冥冥中已决定了这一生的命数,就如一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路。

而应该怎么走这条路,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只是要我尽最大的努力把方术练到最好,他说总有一天我也要独当一面,挑起我顾家祖祖辈辈传承的责任。

明白某些事,是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除厄的时候。罗琪从外边回来就中了邪,整日里胡言乱语,生吞活物,险些将他父亲的喉咙咬断。父亲扶起哭得几乎难以自制的罗家叔婶,吩咐我收拾了东西随他一起。

罗琪印堂发黑,两眼像蒙着一层蜡壳似的一眨不眨,眼角向下淌着鲜血,面容狰狞而恐怖。我看到昔日的伙伴如此模样不由得心下惊恐,父亲脸色却丝毫不变,他右手二指立于唇前,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露出纤细的手腕。

我一向知道父亲方术高强,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与妖鬼斗法。罗琪头发和指甲都暴长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最喜欢的那条狗已经被他徒手撕裂,撒了一地的血。

父亲足踏八卦,手比天罡,我听到他低声念出的咒文,都是他平日里一再要求我背熟的内容。

我站在父亲身后,看他辗转腾挪,仿佛天地间只剩了我们父子两个,他的影子和庭院中授我方术的身形几乎完全重合起来,耳畔似乎又响起他的声音,说顾允之,我们沟通阴阳事关生死,断不可有半分懈怠。一旦行差踏错半分,就是万劫不复。

我回神的时候,父亲已经束手立在一旁,神色淡淡地看着仆在地上的罗琪。我不知罗琪怎样正要上前,原本趴着一动不动的罗琪却突然直起身子,张着双手向我扑过来,指间还淌着不断滴落的鲜血。

我看着面如厉鬼伸手要掐我脖颈的罗琪,却突然没有了半丝畏惧之心。在他无神的双眼中我看到了已经是少年模样的自己神色镇定,施咒的二指不抖不躲,左手像是下意识地掐着繁复的指诀,早已烂熟于心的咒文犹如山间的清泉潺潺流出。

乾坤定位,赫赫煌煌,何鬼不走,万魔来降。

我定定地看着罗琪的双眼褪去迷蒙重新恢复清亮,抬眼望向父亲的方向。他对我笑了笑,脸部的线条都柔和得像是一夜夜的月光。而罗琪的父母双双跪倒在地,哭着感谢我们救了罗琪一命。

一颗心突然就好像亘古的寒冰遇到了春日里灿烂的春光,欢喜几乎满满地要溢出来。

有些东西从未出生就注定了要背负,我无从更改,无从逃避。那么与其自怨自艾,不若背负着所谓宿命昂首向前,上下求索,方不负此生。

 

我弱冠之年,妖鬼横生,天下大乱。父亲带我出世,作为方士一门的传承者在君王面前领了将印。

那个秋风瑟瑟的午后,父亲一身凌厉的黑色长袍单膝跪在丹陛下,拱手行礼。我偏头看他,细碎的阳光从殿外投射进来,他的侧脸干净而明亮,鬓角却已经染了斑驳的白色。

父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沉稳的声音响彻大殿每个角落。

他说吾等以凡人之躯沟通阴阳两界,便是要求一个天下太平盛世长安。哪怕粉身碎骨魂消魄散,也在所不惜。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溃溃,欲凭赤手拯元元。

人与妖鬼的战争,注定了是不死不休。以父亲为首的各派方士或持判官笔,或仗三尺锋,背后的黑金大旗在风声中猎猎作响。

这一战,我看尽了生死。

尹家的叔伯兄弟两个一齐上阵,最后被嚎叫的妖魔围困,被生生啖尽了血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了两副白森森的骨架,却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兄长的手指仍然是掐诀的姿势,弟弟手里的长剑还滴滴答答淌着黑色的血,将地面腐蚀出一个洞。

我找到莫家哥哥的时候,他已经被鬼怪撕裂了喉管,右手二指齐根而断。他拼尽全力对我说,允之,等我们大胜,你能不能去告诉我的孩子,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不爱他,而是为了让他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才离开的。

季家没有男丁,比我还小的妹妹亲自上了战场。她临去之前捂着自己的脸,说哥哥你不要看我,我都变丑了。

我将她逐渐变冷的身体抱在怀里,一遍遍告诉她,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可是他们的生命没有白白消失,我看着被我们救下性命的百姓跪地叩谢,看着浑浊的世道逐渐变得天朗水清,看着我们发过誓要守护的家国山河稳固,凡乱天下之魍魉,尽除之。

我在避无可避的宿命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无法选择生于怎样的路,却可以选择背负一切挺直脊梁,无愧一生地走下去。

在大战逐渐走到尽头的时候,父亲也倒下了。我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而父亲费力地伸出胳膊摸了摸我的头发,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

近二十年后,他再次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捏了捏我的脸颊,说,好孩子,你乖。

在我面前,他永远地合上了双眼,我永远失去了那个手把手教会我施咒做法的师父,那个会带我去买麦芽糖的父亲。

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可我不能就此止步。父亲的意志还没有完成,我就是他的继承者。

是宿命召我来此,却是我自己让自己一步步成长。

将宿命化为活着的原动力,此生无悔。

 

十几年之后,因这一场人妖之战而引起的凋敝民生渐渐恢复,我又回到了和父亲的那个院子,娶了心爱的妻,有了放在心尖尖上的儿子。

儿子很像我,眉眼间透着灵动,却又多了他祖父的几分稳重。三岁那年他穿戴整齐跪在正堂,仰着一张小脸看着我。

我仍会不由得想起父亲,想起他当日低头看着我,眼眶一点一点红了。如今自己坐在这里,终究也体会到了他的感觉。

汝之一生,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亦不得解脱。

儿子小小软软的身子笨拙地在地上对我叩首,清脆的童音和记忆里自己的声音合二为一。

见过师父。

如是轮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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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汝之一生,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哪怕落入黄泉,亦不得解脱。——狂言《靱猿》

2.所有咒语——电影《阴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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